主题: [原创]乡村童事

乡村童事
□刘燕成(苗族)

童谣里的流萤

　　　实在羞于提起，我至今仍未真正识得萤火虫的真面貌，不知道那家伙到底长有几条腿，几根须，几层翅。只隐约记得其头部较小，且头上似有触须，身形扁平细长，鞘翅柔软，腹下尾端，灯一样，闪着光，飞过宁静的乡村夏夜。村庄的夏日，从天将发黑之时，童谣《萤火虫》便就响起来了：
　　　萤火虫，
　　　夜夜来。
　　　你来做么个（什么）？
　　　来讨火。
　　　讨火做么个？
　　　信（烧）茶吃（喝）。
　　　么个茶？
　　　豆子茶。
　　　么个豆？
　　　黄豆。
　　　么个黄？
　　　X X X的眼睛黄！
　　　人群中，那个个头最高，头有点儿秃顶，黑脸，大眼睛者，就是我们的乡村代课老师文叔。学校里，我们最喜欢的老师是文叔。文叔教我们的语文和数学这两门主科，也教美术、思想品德和音乐等杂科，尤其，教会了我们很多课本里没有的乡村童谣。文叔和我们是一个自然寨的，初中毕业后就在村小当代课老师，他白天护送我们上学，傍晚又护送我们回家。到了一年清凉的夏日，每逢夜里空闲时，文叔便把整个自然寨的娃娃们，约了来，坐在村口的晒坝上，教我们唱童谣。我们围在文叔身边，手拉着手，唱着跳着，兴奋不已。而父亲这时正从坡上收工回来，他挑着一担沉甸甸的青包谷，从人群中走过。父亲看见了文叔和人群中的我和弟弟妹妹，正兴奋地扭着屁股摇着头唱着童谣，便愤愤地大声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父亲读过几年小学，他背得《增广贤文》里的许多句子，自诩文化比文叔还多，平日管教我们特别严厉，动不动则用古书里的诗句骂人，显示其很有文化。遭了父亲的骂，我们只好灰溜溜的，连忙跑回了屋，喂鸡喂鸭，然后烧火，做饭。这些家务事，不用父亲吩咐，我们自然会乖乖完成。母亲去得太早，加上父亲又待我们严厉，凡事，我们都私下里自个儿认认真真学着做。这一点，常常是父亲在别人面前引以为傲的。但无论怎么说，那些年的童谣，成了我们最向往的流行歌曲，再苦再累，我们都特别想抽空学着唱。
　　　乡村的夏夜，来得特别晚，忙活了一整日，就是不见得天黑，我们便偷偷跑到晒坝上，捡来父亲丢弃的透明的旱烟袋，戳通了一个个细小的气孔，等待扑装萤火虫。有时候，久久地不见萤火虫飞出，也不见文叔走来，我们便兀自围拢成一个个圈儿，坐着，拍着手，大声地唱着文叔教会我们的童谣。那歌声，细嫩，音特别尖，特别高，隔去好几个山岭，都听得见。但没一会儿，我们便隐隐约约看见村口那边飘来了一个秃头的高个子身影。点点繁星之下，文叔麻乱地挥舞着不同的手势，他越是向我们靠近，脚步便越发踉跄起来。不久，便见得那清淡的月辉里，萤火虫接二连三地飞来。在萤火虫翻飞的夏夜里，文叔披衣散扣，坦胸露乳，一点不像课堂上那般斯文。不少乱飞的萤火虫撞在文叔瘦黑的胸肌上，重重地摔落在石板里，我们于是看见了文叔身后散满了一路的碎光。吊在文叔后脑勺的长发，稀稀落落地，正被轻轻拂来的夜风卷起，散舞在头顶，样子却是好看极了。此时，我们已不用猜，就知道文叔是醉酒了。但不知是哪个自然寨里好客的学生家长，又把文叔灌醉了，真是扫兴至极。
　　　大多时候，父亲也会像文叔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唱歌，这曲童谣《萤火虫》，实际最开始是父亲教会我们的。夏夜里，不用走远，老屋外，就是一个用木柴堆成的偌大的晒谷场，每至日落夜起，萤火虫如同邀约似的，从四面八方纷纷飞来，在晒谷场上低低地飞舞着，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这时候，父亲端着一方木凳，坐在晒谷场一角，教我们唱起了歌。父亲唱歌时，总是眯着眼，脸上略带微笑，嘴唇微微裂开一条细缝，而歌声似若是从鼻子里发出，不像是在唱歌的样子，但他的歌声很亮，很响，湿湿的，润润的，略带磁性。我们跟着父亲一字一句大声地唱，歌声一浪一浪的。唱到末句“X X X的眼睛黄”时，我们手指对方，意劝其长大了莫为黄眼人，莫做忘恩负义之徒。
　　　当然，还有囊萤映雪的典故，我们最开始也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遥远的童趣

　　　将皮筋套在老屋的木柱上，拉得皮筋条紧绷绷的，直直的，轻轻踮起一只脚，只须微微一跳，便就跳到了皮筋条内，然后又踮起另外一条腿，微微向外一跳，便就又从皮筋条里跳到了外面来。这是姐姐最初教我们玩的游戏，叫做跳皮筋。但后来似乎没有多久，我们就不怎么喜欢跳皮筋了，原因大概是姐姐嫌弃我们个子实在太矮，跳起没有意思。
　　　跳皮筋远远没有“打金箍棒”刺激，这是一个数数的游戏，但数字的大小是和一个人的力气密切相关的。谁力气大，棒打得远，谁的数字就大。一棒等于数字5，大概是一尺长。每次，只见那些力气大的，猛力挑起架在两块碎石上的半截坚硬的棒，狠力往远处一打，便会打得很大的数字出来。
　　　我们常常沉浸在夕阳余晖里，将刚从山梁上赶回来的牛羊关进圈里，塞进几笼干黄的稻草，上好了门栓，便就跑到老屋楼下的晒坝上，打起金箍棒来。我幼时是非常好强的，明明自个儿是力气小，打不过别人的远，玩不赢别的人，但总是想翻一下身，赢过人家方才舒气。姐姐一个女儿身，却总被我们叫上一起来打金箍棒，我总是想，跳皮筋输在姐姐手下，是情理内的事，而打金箍棒这一男孩子们的游戏，是可胜过姐姐的。可结果仍然没有想象的好，甚至惨败至极的情形也常常发生。
　　　打金箍棒是会上瘾的，输了的想赢回来，赢了的，又不愿意轻易地输给对方，僵持着，一直玩到日暮。夕阳下，从母亲口里喊出的那一串柔润的乳名，远远地穿过老屋的背梁，缓缓逼来。若是我们实在舍不得结束“战斗”，置母亲的呼喊于耳畔外，装聋，不理睬，准会换得母亲更大声的催喊：阿火——阿营——阿狗——回屋喽！母亲的声音总是细细的，尖尖的，长长的，老远都可以听得见，辨得出。
　　　但父亲是没有母亲的那般耐心的，他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终日都不轻易露出一个笑脸来。父亲只管默默地做他的农活儿，夜里，黑漆漆的，父亲依然可以用刀劈破竹篾，似乎这农活儿对父亲来说，闭起眼都知道如何做得好，做得细，做得紧扎，巴适。我们吃过晚饭，就各自自觉地点亮老屋中央的神龛油灯，低低地，把头埋在灯下的桌上，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当然，我们最恨的就是做作业的事，总有做不完的作业在等着，先是语文，后是算术（现在早已改叫数学了），自然、地理、历史、美术、音乐，是杂课，用不着背诵、温习和预习的，但父亲是“好事者”，凡书包内的课本，均要求我们一一温习和预习，我们实在觉得太累，悄悄地将油灯移到老屋另外一角，玩起“斗牛”的游戏来。
　　　一种长有牛角样的野草，被我们从山野里采摘了来，放在地上，只须轻轻触动草的任何一个地方，草便会弹跳起来，相互斗殴，样子非常的可爱，当然，那场景亦是非常的激烈。弟弟“阿营”的牛总不是我的对手，因而他总是要采来一大把的“牛”，输了，便换下一个，可依然败归。每每若此，他便趁你不在意之时，偷偷抓过你的牛，玩起偷梁换柱的把戏，打算反败为赢。谁晓得，他依然没有掌握“斗牛”的窍门，结果肯定又是输，还丢去了自个儿的颜面。然而，只见得他红着脸儿，回到屋里，向父亲打起我们的小报告来。此时此刻，父亲的一场责骂或鞭打，便就开始了。
　　　然而，许多年后，我仍是常常沉浸在梦一样的过往时光里，留恋父亲的责骂和抽鞭的声音。
壁间童画
　　　那是小学教科书里的插图《神笔马良》，是我从姐姐的课本上偷偷剪下来的，将稀饭粘在图片纸背，贴在老屋右端的木窗正下方。自此，我便喜欢起那窗下的老木壁来。木壁本是靠近里墙的，因老屋朝西北而立，见光度好，干燥，静默，鲜有人从此壁前走过。因而，墙上的《神笔马良》图，极少有他人看见。很久了，姐姐一直都猜不出《神笔马良》图的去向，当然，很多次她怀疑是我撕烂了她的课本，但终究没有抓到可靠的证据，而不敢说出口。
　　　这一壁孤画，教我痴痴迷恋了好些年，直到那一年春节，隔壁三叔未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港台明星的画图，当作年画，花花绿绿地贴满了老屋的木壁，其中的一张刘德华图像，将那粘满粉尘的《神笔马良》图给覆盖了，姐姐的证据便这样躲藏了起来，一直都没有被她拿到手。倒是三叔的这满壁的画，教我们羡喜不已。姐姐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那个早夭的香港电视艺员翁美玲，这个宜古宜今且尤喜扮演刁蛮、任性和调皮角色的女艳星，总是让姐姐念念不忘，她做梦都会想起她的这个偶像来。好在三叔的壁间之画里，翁美玲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的画图，而教我朝思暮想的刘德华小叔，除开那张覆盖了《神笔马良》图的画像外，便就只剩有贴在西墙最里端暗角上的一张“香港四大天王”的合影图了，一点儿过瘾的感觉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喜欢起照相这玩艺儿来。相片是黑白色的，据说是三叔用药水冲洗得来的。三叔有一台二手相机，不知是经转了几道手，才落到三叔那儿的。三叔还给他那笨重的相机弄了一副木制脚架，他给我们照相时，便将相机高高地搁置在木架上，然后朝着镜头那端的我们，语无伦次地叮嘱我们如何打出漂亮的手势来，教我们照相时不能闭眼，不能东张西望，要盯着他竖在相机上的食指，待他喊完一——二——三后，方才可以松懈下来。在我们看来，照相的程序实在太复杂了，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一桩累人的活儿。当然，我们也不管相片的好坏，只要见得相片里有自己的影儿，便要抢过来，将母亲农用的塑料膜，细细地割成方形小块，恰好相片大小，盖在相纸上。父亲见得我们这般的爱惜相片，便用薄薄的木料，给我们制作了相框，然后又将我们的相片统统镶在了相框里。待到赶场天，父亲便从乡场上的五金店里割来玻璃，压在相框上，然后将相框绑了红绳儿，挂在老屋门口的木壁间。进屋和出屋，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相框里的自己，那笑着的样子，那衣衫褴褛的样子，那打着手势的样子，那肩并着肩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母亲是最不喜欢照相的，她总是骂我们为小疯子，尤其是我们一大伙人围着三叔嚷着要照相之时，哪怕隔得很远，只要母亲听见了那嚷闹的声音，则一定是要隔着坡儿朝我们大声的喊骂：小疯子，照什么相，还不若拉泡热尿自个儿照！当然，母亲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太不听话太懒惰了。天将要黑下来了，母亲割放在菜园子里的牛草，还等着我们去背回来哩，母亲敞放在田间里的迷途的土鸭儿，也还等着我们去吆回家。总之，一天将黑之前，还有许多我们该做的家务。而照相，压根儿就是一桩实在很无聊的闲事。母亲准是这样想的。
　　　壁间的画儿，母亲最喜欢的不是我们的合影或单影，不管我们在相片里表现得多么优秀，都不会得到她的夸赞的。那些有牛羊鸭鹅等家畜家禽为背景的相片，母亲偶尔也会多看上几眼，但并非为她所爱。她仅仅是思念背景里那早已被外卖了的牛羊而已。当然，也有一些画儿是母亲特别喜欢的，比如学校和老师发给我们的奖状，母亲很是爱看的，尽管她不识字，不知我们到底得的是什么奖，几等奖，这些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看重的是我们得了奖回家。姐姐是很小就辍学了的，因为母亲身体常年不好，因而需要人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这种不幸总是会落到长子长女的头上，姐姐因此而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后来没有多久，母亲便去了，家境从此恶化起来，哥哥弟弟和妹妹们也都辍学了。因而，那壁间，母亲最喜欢的画儿，除开寥寥几张是姐姐哥哥弟弟和妹妹的外，余下的，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风景。可惜母亲和我们没有缘分，无法与我们分享她最喜欢的画儿，尽管那画儿后来越来越多。后来，父亲也总是会寂寂地坐在壁间的画下，自言自语着：你母，太不争气了！
　　　现在，我们都远远地离开了老屋，剩下那壁间的画儿，静静地守在原来的地方，它们在时光之尘间，越发的老旧了。当然，更令我哀念不已的是，往日那个喜欢在无人之时唠叨母亲不争气的人，他现在也已经离开我好些年了。我每每念起村庄，念起村庄里的老屋壁间的画儿，念起母亲，便也总会戚戚地想起他的模样来。

引用：原文由 半世流离梦浮生 发表于 2013-8-26 21:34:48 :
小个子帅帅的，也干干净净的，属于有些潮的小男人。想不到文章写得那么好。

引用：原文由 朝哥 发表于 2013-8-27 8:07:15 :
又见燕成，亲切

引用：原文由 妞妞 发表于 2013-8-26 21:14:21 :
久违了，燕成作家！很高兴又看到你的大作了！

引用：原文由 Gminy 发表于 2013-8-25 19:44:54 :
做人一定要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