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华山一剑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就过年，过年真好耍，又吃汤粑又吃朒”，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爱的歌谣。那时特穷，又特辛苦，总是盼望过年，过年和正月间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玩得好，吃得好，有可能还有惊喜——得到一件新衣服。那时一年四季都得不到一件新衣服穿，都是哥哥穿了弟弟穿。但我更盼望的，是堕秧的花灯，因为这支灯队中有我最喜欢的幺妹子。

  每逢春节，我们这里都要接灯（花灯），在香火案上焚香燃烛，再放一些钱纸，钱纸下放点利食钱，灯队来后，先开财门，进堂屋，把香案上的钱纸对着主人家香火叩拜后烧掉，取走利食钱，便开始跳花灯。那时的花灯队有好几支，有遵义县南北灯队，有赶水灯队，有马场区（现楠木渡镇的前身）临江灯队，有宅吉灯队。但我最喜爱的是冯三堕秧灯队。倒不是因为堕秧灯队中王姓本家占大部分，确实这支灯队演得好，乃至于时光流淌了几十年，一提花灯，就首先想到堕秧花灯。

   堕秧灯队不是最早来的。早先来的灯队，我总提不起兴趣，他们唱得软绵绵的，幺妹子打扮得也不好看，甚至有些不像，看着看着，上下眼皮总爱合在一起。与其说我看灯，不如说我在等接灯主人家的那碗甜酒粑粑。（这也是我们光着脚丫上一潮下一波追着看灯的一种缘故吧）

  好不容易听到震天响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堕秧幺妹子来喽，快点！”只有这支队，才会享受到鞭炮欢迎的殊荣，也只有这支队才会激起全村老幼的高声吆喝和追赶的脚步。

  全村沸腾了。我们小孩队便拍起手唱起自编的歌谣：“堕秧的幺妹子，我们喜欢你哟，堕秧的幺妹子，难得走得来哟。”虽然只有两句，我们却唱个不停。

   接灯的一家挨一家，即便是三年内有白喜事的家庭，也会烧纸焚香上奏老人，默念：“尊敬的老人，请灯来让你们看，是在院坝跳，不在堂屋跳。”阴间的老人都是不怪的，况且他们也喜欢看啊。我们小孩子是不管在哪点跳的，只要跳就行。

  看堕秧的灯总是热闹非凡，拥挤不堪。有一次，我冒雨摸黑，滚了几跟斗，浑身是泥，落汤鸡似的追到一家去看。人实在太多，从别人的脚杆弯都拱不进去。我拱左边，那人屁股歪左边，我拱右边，那人屁股歪右边，像故意挤兑我。听里面跳的特精彩，我便在外面捉了一条毛毛虫，撩起那人的后背衣放进去。嘿，片刻功夫，效果就出来了，他浑身上下抖动，又弯手挠后背，我便趁机钻进去，总算大功告成。哼，以大欺小，癞疙宝，活该。

  堕秧花灯确实技高一筹。他们唱功好，声音洪亮，圆润饱满。大锣和钵清脆响亮，震得老屋上的黒瓦都会掉下来。大鼓点得极其有节奏，鼓声雄壮、铿锵有力，让人热血沸腾，犹如沙场秋点兵。最有看头的是跳唐二和幺妹子。唐二没啥打扮，就是腰束一根长布带，两端都留得长长的，用手来舞动。幺妹子就不同了，“她”脸上抹得红彤彤的，穿得鲜艳夺目。我总觉得“她”本身就是一个美女，因为那双可爱的绣花鞋，因为脸上红霞飞时害羞的模样，因为那水汪汪的勾魂眼，还有那双乳峰，还有哪些呢？总感觉“她”本就美女一个。事后，我们小孩子放牛砍柴时总为“双乳峰”挣得不可开交，不过后来我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原来那双乳竟是两个特制的大馒头。为了弄清真相，我便尾随、偷看唐二和幺妹子换衣服，没想到他们在一处换，怎么会在一处换呢？就在我深感诧异时，竟从“她”胸部滚下两个馒头，“双乳峰”便不见了。从此才平息了纷争。

  幺妹子和唐二开始边唱边扭秧歌。幺妹子的歌声好听，清脆悦耳，她的秧歌舞扭得更好，手扬起的幅度大，而且整个身体很柔软，很协调，头和臀部也随着身体摆动，她的脸害羞得灿灿的，如含羞待放的水仙花。整个儿看起来，就像荷花舞轻风。我们小孩子都背地里叫她荷花仙子呢。他俩还背挨背跳，身体错开，再回头相望，羞涩深情，双手去抚摸对方的脸。咦，我都害羞了。我竟没想到唐二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左手去搂幺妹子的玉腰，边搂边跳，突然用右手托起幺妹子的膝盖后弯，幺妹子也顺势双手勾住唐二的脖子，极其羞涩。四目相对，脉脉互望，深情含俏。只见唐二弯下头，将嘴唇往幺妹子花儿般的脸上靠。哎哟，羞、羞、羞，我赶紧双手蒙眼，心发热脸发烫。“男女授受不亲啊”！我总这样想，又禁不住想看，便将手指裂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偷看。嘴唇离脸哟一寸时便不再延伸了，停顿几秒钟，便放下幺妹子，两人四处作揖，戏就结束了。我悬着的心也踏实，但隐隐觉得嘴唇还是该靠上去的。这个时候，大人们总是哄堂大笑。那快活的笑声消融了一年的饥饿和痛苦，消融了一年的疲惫和辛劳；那笑声总让人仿佛看到父辈们来年挑粪疾奔大干快上汗流浃背的干劲，仿佛看到笑得金灿灿的黄豆、包谷、稻谷......；那笑声总让人仿佛听到镰刀“唰唰”的收割声和“嘣嘣”的打谷声；仿佛听到父辈们直冲蓝天白云的高亢豪迈的丰收的“哟嗬”声。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其他灯队早也销声匿迹，堕秧的幺妹子灯队也不见了踪影。在历史的长河中，旧的年俗翻转成一朵朵浪花，最终打着旋儿消失了，只在心灵深处定格成了最美的画面。新的年俗顺应而生，像新春篮球赛，新春拔河赛，新春摩托车行，新春徒步行，开阳县爱心志愿者协会每年给敬老院拜早年习俗......无不折射出社会的前进，文明的进步，人民的追求。不过，在我心底深处，依然深情期待着那能疗伤壮力的堕秧幺妹子灯队能到来，还能拍着手追着幺妹子唱自编的“堕秧的幺妹子，我们喜欢你哟；堕秧的幺妹子，难得走得来哟。”

  堕秧的幺妹子，你何时再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