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礼 物
文/潘银璋
走进村庄，就能望见我的家，望见那扇开启着的门。它像掉光牙齿的老人，似乎要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我总算考上了大学，总算飞出了山野，奔向了城市。我知道，父亲看了通知书一定会心花怒放的。
母亲穿着那件蓝色补丁衣服，坐在门槛上。说真的，为了我们哥妹读书，她好几年没买新衣裳了。此时双手托着下巴，面带愁容，听说儿子考上了，眼睛有些红润，扯起围裙微揩眼角。
父亲呢还没回家。每当天蒙蒙亮，他就挑着灰桶、拿着砖刀行走在堡坎、高楼的架子上。无论狂风暴雨，还是严寒酷暑。他的路，总是在无垠的苍天，尽管浓厚的云雾遮挡了黑色的眼睛，潮湿的空气打湿了坚硬的翅膀。但一想到我们哥妹的求学，那燃烧的悲壮，内心的孤独，便勇敢地在苍穹下盘旋起来。
第二天，满桌子都是我爱吃的腊肉炒白菜、辣椒炒洋芋丝、素瓜、土豆等。好久没有这么丰盛的菜饭了，这些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此外，母亲还杀了一只大公鸡。我知道，这鸡是过年才派上用场的，腊肉，一般要过清明、端午时才吃的。这一天，父亲也没有出去干他的专业。但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两个妹妹不见了。我知道，父母有意把她们支开，想让我一人独享这一桌菜饭，然而我坚持不同意。可妹妹们吃饭的时候就是不肯往腊肉、鸡肉里动筷子。父亲惭愧的说：“儿子考上了大学，本来是要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的，好好庆祝一番。但我们太穷了，就免了吧。”
上学那天，村子里来了好些人，有站在院子里的，有坐在堂里屋外的。母亲在屋里帮我收拾衣服、箱子、被褥。她边收边唠叨，儿子去省城读书，我们也只能给他买一件新衣裳。被子太陈旧了，读初中时用过，高中也用，并且中间还有两个小洞，寒冬时节，在城里会暖和吗？我安慰母亲，没关系的，我身体好，再冷的天气也杠得住。那套被子，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把它放进博物馆。那时我们一家五口人，只有三套被子。能买一套新被子，恐怕是父母最大的愿望吧。我读大学偶尔回趟老家，晚上睡觉只能盖一些旧棉袄。
临别时，我背着被子，提着书包，父亲杠着箱子，把我送到村外。我们一路默默无语，在公路旁等车时，他打开箱子，拿出包得很精致的泰戈尔《飞鸟集》递到我手中。儿子，记住：“在城里读书，闲暇时，多品味一下泰戈尔。他的诗如天真烂漫的天使的脸，看着它，就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就感得和平，感得安慰，并且知道真爱。”
多么简朴的语言，多么简单的礼物，多么平凡的送别。那本《飞鸟集》，是去年高考失败时，八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大地，父亲让我和他在建筑工地里劳作。他攀附在高高的架子上，我在空的地方用锄头搅拌水泥石砂。没过多久，腰酸、背疼、腿软，于是就蹲坐在凉爽的地方，翻阅破烂的《唐诗三百首》。父亲呢，头顶烈日，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站起，青筋抖动的双手把砖刀挥舞得灿然生动，身在空中，似滑翔的水鸟，如转动的水车。块块红砖，好像在肥沃的土壤里生长。根根白发，深深浅浅的皱纹，佝偻的背影仿佛雨后的一道彩虹。幽蓝的天空，辽远而纯净，一群一群的鸟儿欢舞着，扇动着。看看父亲，汗水在脸上流成条条小溪。“休息吧，爸爸。”我劝了无数次。但他却说：“不，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搏斗，只有敢于拼搏的人，才有可能是命运的主人。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就能迎来温暖的春风。”也许是这情景太令我感动了，无意间朗诵了起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父亲本来是高中毕业生，他听后，又重新燃起做诗人的梦想，好像喝了蜂蜜，陶醉在白居易《观刈麦》的意境里。那天过后，他知道我喜欢诗歌、散文、中外的文学名著。等到发了工钱，抱着两只母鸡赶集，专跑县城的新华书店买来。那些橘黄色的版面，有《唐诗鉴赏》、《三国演义》、《复活》、《普希金诗选》、泰戈尔《飞鸟集》等。我捧着它们，就像搂着心爱的宝贝，仿佛看到了老态龙钟的泰戈尔在前面站着，他的白发，他的银须，他那朴素的白袍，他那冷峻而详和的目光。那段时间，我陶醉在那宁静而又浮躁的海洋里，沉醉在那广袤而又多变的天空里，享受在那温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里……我仿佛看见了李白，看见他驾着一片雪白的帆，在烟波浩渺的扬子江上留下豪放潇洒的歌；我仿佛看见了苏东坡，他昂对一轮皓月，呼喊天上的神仙，思念地上的亲人；我还看到了普希金，他坐着一辆雪橇，在苍茫灰暗的雪地上画出一行发光的诗句：心儿呵，永远憧憬未来﹗我也看到了雪莱，听到他热情而又庄严的声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十几年来，那些薄薄的书籍，在坎坷曲折的道路上陪伴着我，激励着我。书的封面完全褪色，但它们仿佛知晓每一粒尘埃的生命，陪我慢慢讲述父亲的故事。我把它珍藏在书柜里，似泉水，在贫瘠的年代里叮咚叮咚地洗礼我的灵魂；如笛子，那悠扬的旋律，永远蔓延在我的生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