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小子
“经理?别提了,什么经理啊。公司都快倒闭啦!”
……
“小高啊,要不今年咱们还是回家过年吧?”
……
他离开是因为饭桌上仔仔说的那句话:咱们回家过年吧?是啊,他都有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仔仔是他高中以来一直的好兄弟,人要强,凡事非争个胜负。他知道仔仔虽说想要回家过年,但以仔仔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就像往年,没在这帝都混出个头头,仔仔和他一样,不想也不敢回去。
每年到了这时,一群不愿回家的朋友,总会在这条小吃街上包一个饭店,大家相互倾诉一下身在帝都的难处,把一年的苦水全倒出来,喝个大醉,等酒醒了,就一言不发地散掉。暗自发誓,这一年要好好干,得干出个名堂来。似乎一场饭局就给他们充满了力量。
可是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想起不久前在饭桌上的朋友。今年突变的气氛梗得他难受!他们曾经可都是自以为高山流水,生死以之的一生知己呐。可他看着现在大家脸上用糨糊抹上去的微笑却只觉得苦闷。一群人没有像往年一样海吃海喝,大倒苦水,只是一个个地嘘寒问暖,却又一个个跟“大象拔牙”似的,对自己的近况藏着、掖着、护着,谁都打着哈哈不敢撕破。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可恶,一样虚假。所以当仔仔借着酒劲儿说出那句在他们眼中是禁忌的话时,他动摇了。
仔仔一直是这群人中混得比较好的一个,去年当上了一个公司的经理,半年不到有了自己的小轿车,一下子成了他们这群人中的体面人,一切看起来都是风生水起。直到刚才他知道了实情:仔仔的公司因为借高利贷快要倒闭了,公司现在仅剩下的一个写字楼,不久也会被抵押出去。仔仔说这话时红了眼眶。他和仔仔俩人从一个小县城里一起走到帝都,摸爬打滚到现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仔仔这些年有多苦多努力,这一下子没有了那个经理的位置,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想,帝都真是一个吃人的地方。那个冰冷的城市,那里冰冷的人,那里灰蒙蒙的轮转的四季,足以把一个穷苦的北漂小子的卑微的梦想撕裂,连同自尊,连同人格,一起化为齑粉,挥洒到白茫茫的世界里。
幸亏这一切即将远去,哪怕是暂时的。这一列火车不久将开往那个小县城,那个他和仔仔都曾经觉得是种束缚的小县城。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春运的人流量总是很多,那与他无关了。只是偶尔撑起眼皮看到那些父亲辈的返乡农民工,觉得异常亲切。他们操着家乡独特的口音,说着粗话。因为他们,车厢里满满地一股泥土腥味儿和汗味儿混合后的味道。可他没像以往那样觉着高人一等,也没觉着恶心。看到了他们,听到了他们说话,他才可以从帝都的天空上飘下来,把脚踩在地上。
听着他们的吆喝声,他觉得自己可以睡上一觉,等到醒来便是到了天堂。
七年前,他和仔仔都还在那小县城里上高中。七年前的这个时候正是到了春节的时间。那年他高三,正为了三个月后的高考废寝忘食、拼了命地往前跑。可是七年过去了,有些事情却记得越来越清晰。那年她对他说:“没事儿,不要怕。以后你去了重点大学,等到你靠着自己的力量站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天,你就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了。所以,千万不要放弃哦。”那段时间的苦楚他清楚,她更清楚。幸亏有她一直鼓励,他才坚持了下去。毕业那天她哭得稀里哗啦,唱了一首歌送给他。至今记忆犹新:
远山微暮,田寂园嬉
炊烟袅袅,犬鸣幼啼
其室虽陋,其乐悠悠
此去经年,此生难寻
乡音凄凄,入我梦兮
断烛弋弋,乱我魂兮
琴声瑟瑟,孤影和兮
渺渺归途,虽死犹去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明白当时她心里有多苦,苦到她的嘴唇颤抖,连一句话也不敢挽留。这些年他和一群端着红灿灿的毕业证书和金灿灿的梦想的同学不停地在帝都打拼,没取得什么成就,一个个倒颇像是衣锦夜行。当初他这么做,多年后她留下的痕迹却还一直绕在耳边,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他想的是,人这一辈子,是留不住人的,总是走着走着自然也就散了。可是有些本可以陪自己走下去的人,却被自己给推开了,真是好笑。
那年他少不更事,他不知道选择可以改变,也不知道事情可以争取,更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行动。他只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揣着错误的选择自顾自地散发绝望的气息。这些年他一直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了哪去,也不知道丢了哪些东西。但他知道,那些被他丢掉的,推开的都还在那个小县城里一如既往,等着他回去。
胸口上挨了一拳,“小高?你怎么在这?”他睁开眼,眼前是一张红透了,散发着浓烈酒味的大圆脸。
“这是?”随即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仔仔?太好了仔仔,原来这次你是真的要回家过年了?我以为你在说酒话呢!”
仔仔大笑着:“当然是真的,之前我看到一个衣衫半解,张着大腿瘫在座位上睡大觉的醉汉还差点没认出你来,哈哈。”
他知道仔仔为什么突然会回家,仔仔和他都一样。
熟悉的人,熟悉的口音。他想,新的一年,终于可以回到这个一开始出发的地方了。
彭学黔